2018年12月29日晚9点57分,何佳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来自父亲的微信。
“刚刚接到警察的通知,不让我去美国了,你妈可以去。”
他愣了一下,然后像往常一样接受了,尽管他16年没有见过父亲,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已经是小半辈子了”。
可是那天晚上,他又做梦了,梦见了家,梦见了父亲。醒来再看到那条信息,他受不了了。
“就那么几个字,扎心,”他对美国之音说。
何佳1985年出生在北京,目前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镇攻读教育学博士。
他的父亲何德普,中国知名异见人士,1979年参加西单民主墙运动,1989年投身天安门抗争,1998年参与创建中国民主党,2008年以“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”判刑八年。
小时候,何佳就知道他的家和别人家不一样。从他记事时起,小区门口就有一个岗亭,楼前长年停着一辆报废的警车,后来又陆续安上了好几个摄像头,进进出出都在警察的监控中。
小时候放学排队回家,走到他家门口时,小伙伴们就议论开了,“哎呀,那儿有一个岗楼啊。”何佳不敢吭声。
没有小伙伴去他家玩。有时大家在一起谈论各自的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。
“那你爸爸呢?”他们问。何佳笑笑,还是不吭声。
“我不知道其他的小朋友会怎么想,他们会不会认为只有共产党是最好的。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。这就是我们从小唱的啊。在脑子里面是根深蒂固的,”何佳说。
“我连他的名字,他干了什么都不敢跟别人说。憋在心里,这些真的是不敢说。”
2002年是何佳记忆中恐怖的一年。那年11月的一天,几十个警察闯进他家,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,爸爸被铐上手铐带走了。
那天奶奶不停地哭啊哭,妈妈强装镇定,冷冷地看着这群警察。17岁的何佳没有哭,他想,果然发生了。
“所有去监狱的人,在别人眼里都是坏人,当然在我眼中,他肯定不是坏人,他是很好很好的人,他是为了帮助别人,”何佳告诉美国之音。
尽管理性上认同父亲,感性上他却无法接受。他觉得,即使是为了帮助别人,也不应该让自己的家人受苦。
“家里的顶梁柱没了,让我妈妈去顶,她之前就是个弱女子,但是为了我爸爸,她只能硬生生地把这个家给扛起来。
父亲被抓进去之后,何佳一年顶多去看个三四次,还是在妈妈的强烈要求下。
“不想看他,心里还是埋怨他,”他说。
他更不愿和人提起父亲。他把父亲埋在心底,那是他的秘密。他的脸上也不再有笑容,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不和人交流。
“总觉得他们都是要来伤害我,都是有目的,都是共产党派来的奸细,”他说。
毕业后,何佳先后找了几份工作,每次都是去了几天,就被开了,无缘无故的。
2008年夏天,在德国驻华使馆人权官员的帮助下,何佳离开了中国。走的那天,只有二姨送他。爸爸还在监狱里。妈妈不敢来,警察一整天都跟着她。
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,何佳独自一人拉着行李箱,随着滚梯缓缓下降,二姨的身影逐渐消失。他的内心迷茫又无助,因为他知道,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生养他23年的故乡。
来到美国三个月后,他学会笑了。何佳说,他很感谢接纳他的这个美国小镇。人们的友善和真挚渐渐驱走了他心头的阴霾。他有了一些朋友,可是他依然不敢和别人提起父亲。
一年后,他开始想家了。看到中国同学回国后,在朋友圈分享和家人的照片,他的心疼了。
白天他努力把思念压回去,晚上这些念头却一个个自己冒出来。他说,像长蛇一样越缠越紧,让他透不过气。
“尤其是做梦,梦见家里的东西,还有我妈妈给我烧的菜,急啊,着急啊,每次做梦都是吃不着,吃不着,就醒了。”
2018年底,何德普获得美国签证,计划来美国看望十六年未见的儿子。可是临行两天前,警察突然通知他,他被禁止出境。
何佳的心凉了,十六年了,这种分离到底有没有尽头?
何佳说,自己之前一直在逃避,害怕共产党对他们做出什么事来,已经逃习惯了,从来都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。可是这一次,他不想逃了。他想用自己的力量见到父亲。
“我再逃的话,可能以后就见不着他了,”他顿了一下,试图恢复自己的情绪,“我很想他。我觉得是对他的思念战胜了我心中那种逃避的懦弱吧。”
今天的何佳终于可以和别人谈论父亲了。他不在乎告诉别人,他的爸爸为了帮助别人,为了让中国变得更好,被抓进过监狱,蹲过八年的大牢,受到迫害,耳朵被打聋了,他在北京的家仍然被24小时监视着。
“我觉得已经不是什么事了,”他说,“其实就是想开了,从心里那种阴影爬出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