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毅滨,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任终身教授,新泽西肿瘤研究所研究员,2012年获美国癌症研究学会(AACR)杰出贡献奖,2013年获华人生物学家协会杰出青年科学家奖, 2014年获美国骨研究学会Fuller Albright奖,2014年获国际癌转移学会Josh Fidler成就奖并当选为该学会首位华裔主席。
康教授负责普林斯顿大学生物系在中国的招生工作,因此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中国学生(其中绝大部分是清华、北大、复旦、中科大等国内知名学校的尖子生),真切地感受到了中国教育的扭曲给学生带来的困扰。
“中国学生聪明,勤奋,但也迷茫,功利心比较重,妨碍了他们的长远发展。”康毅滨在接受《星期日新闻晨报》访问时如是说。
每年一月底,康毅滨就要从系里抱回一大包资料仔细看——里面是所有申请普林斯顿生物分子系的中国学生的材料。
每年,该系每年大约招收25名本科学生攻读博士,系里给康毅滨的“中国额度”3-4个,而他收到的申请约有七八十份。
4%左右的“成功率”。
每个“申请包”主要有这些材料:本科各科成绩单,托福和GRE的考分,个人陈述,以及推荐信。康毅滨把它们分成“定量”和“非定量”两类。
分数他看得很仔细,但那些“非定量”的东西却能告诉他更多。
中国学生的成绩很好,但“陈述”经常千篇一律
问:“个人陈述”都写些什么呢?
康毅滨:就是说说你对分子生物学专业的看法,为什么要申请这个专业以及为什么要申请普林斯顿。
问:你看过几百份“个人陈述”,中国学生表现如何呢?
康毅滨:中国学生的GRE能考得很好,不过他们的“个人陈述”经常千篇一律,缺乏特点。我感觉很多人并不清楚为什么要来普林斯顿,或者过分要求完美,不敢展示真实的自己。
问:一份真实的“个人陈述”应该是什么样子的?
康毅滨:我记得有个学生说他以前的专业是电子工程,后来才慢慢发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专业是生物。然后不顾绝大多数人的反对转了系。由于基础薄弱,所以他读得比较吃力,但每一学期都会比上一学期进步一些。所以他愿意坚持下去。
这份“个人陈述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因为这名学生展示出了他在寻找和实现梦想过程中的困惑和欣喜。
我们去年录取的一名女生,她在“陈述”中坦率地指出了母校在专业上的问题:她很遗憾本科四年没有接受更为全面的教育,个人陈述中带着对专业追求的渴望。
二月初,我会对初选出来的人进行电话面试。虽然看不到对方,但从交谈中,也能判断出对方是什么样子的学生。大洋彼岸传来的声音,会告诉他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。
我们要挑选的是真的热爱科学、且诚实的人
问:在电话里你都问他们什么问题?
康毅滨:我会考察英文口语能力、随机应变的能力,主要是请他们讲讲科研经历,介绍一下自己的背景状况之类。
问:接到电话面试的学生,会很紧张吧?
康毅滨:电话面试大约一个小时,45分钟说英语,15分钟用中文。
就算英语不是特别好,学生还可以用中文完整地表达自己。遗憾的是大部分中国学生会把它当成“考试”,而不是一个和我们沟通的机会,所以有些人会非常紧张,影响表达。
问:他们如何回答你的问题呢?
康毅滨:我能听的出来,有些学生会(她)事先在写好答案,在电话面试时照着念,或者是照着背。有些学生显然是提前排练了,回答得非常溜,好像在做演讲报告。但是内容呢?和我的问题关系不大。
问:他们留给你什么印象?
康毅滨:那些“答非所问”的学生,我的印象是可能没有做过真正独立的研究,也可能是不够自信。我希望学生在这个环节能展现真实的自已,而不是一个刻意包装的、完美到失真的“加工成品”。
问:也许是没人有教育该如何应对这类面试,或者是他们不知道说实话就是最好的回答?
康毅滨:我们想要真正热爱科学且诚实的人。这有一个案例:去年申请快截止的那一刻,我收到了一份申请,条件挺好。我就给他打电话进行面试。他很坦诚地告诉我说,他很早就进实验室了,工作也很努力,但不知道为什么,实验总不是很顺利。他很清楚地描述了他在实验中遇到的问题,和为解决问题所作出的种种尝试。
表面上看,他的科研并不成功,但他认真、诚实、努力,这已经具备了一个科学家、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。
问:电话面试会决定录取结果吗?
康毅滨:不是的,电话面试结束后,我会在候选人中反复地掂量、比较。成绩的高低往往不是决定因素,我更在意从各种细节方面看到的非智力因素。
问:分数有多重要?
康毅滨:分数很重要,但不是绝对因素。
要知道申请普林斯顿的学生几乎都是国内名牌大学的尖子,经过高等教育选拔过的人,智力上来说差距并不大。我会仔细看每一门的成绩,但并不一定录取分数最高的。往往第一名和第七八名的实力并不相差太远。
录取与否,智力以外的因素很重要。比如说我曾经录取了一个来自河南农村的学生,初中就在县城住校,吃过不少苦。即使在在电话和邮件里,你也能感觉到她很谦和。没有一些被宠惯的尖子生的趾高气昂。不像有的学生那样自信到傲慢自负的程度,觉得自己不去普林斯顿就要去哈佛,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,很难给人留下好印象。
还有个学生,他会和老师“套瓷”,但不是恭维、拍马屁、套近乎,而是自己的确做过研究,对老师有真正的了解,提问很专业,很深入。这样的学生,不油嘴滑舌,并且给人一种认真负责,尊重机遇的感觉。
中国学生的功利心,妨碍了他们的长远发展
来上海之前,康毅滨在福建老家待了十多天。每天陪父亲、侄子去爬山。读五年级的侄子告诉他,在他们学校,老师让每个学生都要在班上找一个 “对手”。每次考试下来,赢得多的同学受表扬,输得多的要被批评。在这样的氛围中,班上学习好的同学也不大愿意花时间帮助成绩不好的同学。
让康毅滨震惊的是,目前中国基础教育到处可见这样的“激励”方式。
普林斯顿是金字塔尖上的精英学校,但对最终被普林斯顿录取的中国学生来说,与其说已经攀登到了金字塔尖,不如说真正的竞争刚刚开始。
而这时候,中国教育从小学——不,从幼儿园——就开始灌输的狭隘的竞争意识,清楚地烙在这些留学生的身上,困扰着他们。
问:你看中国学生到了普林斯顿后,有哪些常见问题?
康毅滨:心态上比较急,有些学生在这里急于求成,享受不了科学研究的乐趣,总是把实验看作“计件劳动”,一旦不如意,就容易垂头丧气。还有些学生到这里才发现,这并不是自己喜欢的、擅长的专业,但是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书,又不知道该怎么办,很迷茫。并且他们往往在人际关系上会遇到问题,觉得不受欢迎,孤单。
问:为什么会这样?
康毅滨:普林斯顿的理念是学习是一个探索的过程,是一个认识自我,发现自我,找到自己想要什么、热爱什么的过程。
但很多国内教育系统出来的学生,往往是被动的心态:希望一进学校,就有人指定给他(她)一个课题或任务,这个课题又一定得出成果。就像解一道数学题,一定会有答案,做完了就能拿高分。然后靠这个科研成果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。
他们基础扎实、学习勤奋、上进心强、应试能力强、成绩优秀、但缺乏探索精神;独立思考和创新能力都比较弱,同时功利心又比较强。
问:其实这是成年人的典型心态。
康毅滨:我们系曾经有一个中国学生,开学后没多久,我就发现他并不真喜欢科研。我和他谈话,他说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并不热爱科研,但从小学到大学,他都是第一名,所有的人都希望他考上美国一流大学。考普林斯顿就是为了完成别人对他的期待。
其实这个学生小时候对生物很有兴趣的,只是长期以来,成人世界的价值观,让他过早地把实验和名利、和事业捆绑在一起了。
在我们这一行业里,真正成功的人并不以出人头地为目的(假如为了出人头地,那还不如去搞别的行业来的更快。)他们真正享受的是探索的过程,包括许许多多的失败和得来不易的成功。
问:你刚才说的中国学生在人际关系上也会有些麻烦,这和功利心有关吗
康毅滨:你看,我侄子从小就被这么“教育”。带这种思维的学生,对竞争的理解是很狭隘的,认为把别人踩在脚下就是胜利,把别人比下去就是成功。
而在实验室更重要的是一个团队的工作,有人发表论文了,大家正一起高兴着呢,就有一些中国学生表现的闷闷不乐,仿佛别人的成功就意味着自己失败。还有的科研项目八字还没一撇呢,学生就想“分家”,好算作自己一个人的成果……
有些中国学生特别想快速成名。这样的心态,学校和家庭教育要负很大的责任。在美国,成绩很隐私的东西,不会公布出来,也就不会造成那么大的压力。他们更提倡合作、互相帮助、共同提高。
问:两种不同的竞争,就会产生矛盾。
康毅滨:竞争意识过强的学生,很可能缺乏团队精神,以自我为中心,在工作和生活中更容易与他们关系紧张。
在生活的细节上,老生周末开车带新生去购物,晚到了几分钟新生会埋怨;但是新生自己在超市慢条斯理地货比三家,让老生在外面等几个钟头,还以为理所当然。
还有学生问我:为什么去年邀请他去家里过节的那些美国人今年不再邀请他了呢? 有时候我会思考这些问题,他们恐怕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。从小到大,玩完的玩具,吃完饭的碗筷,换下来的脏衣服……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帮他们处理好了,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,自然会觉得别人的付出是理所当然。
而多数美国学生的确更有“公共意识”。比如说主动处理实验室的垃圾,及时对别人表示感恩,我们生物系有许多做后勤工作的员工,他们负责喂养小白鼠、运送实验器材和收发文件、打扫实验室。每到圣诞节,实验室里的美国学生会牵头一起凑份子,每人出个五块十块,买个小礼物送给那些工人,以表示对他们平时工作的感激。
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事,往往反映出一个学生从小所受的教育,以及将来他在事业上能走多远。